【編者按】

當甘肅通渭姚川村十萬畝金銀花萌出花蕾，村民楊朝棟多了一份對未來的篤定。他曾是村里最后一批貧困戶，當地通過引進中藥材種植幫助村民實現了脫貧。

今年是全面打贏脫貧攻堅戰的收官之年。11月23日，隨著貴州省宣布所有貧困縣摘帽出列，我國832個國家級貧困縣全部脫貧摘帽。

這一成績的背后，曾經的貧困地區如何引進產業解開貧困枷鎖，如何啃下最硬的骨頭，如何鞏固成果防止返貧？澎湃新聞近日跨7省區走訪8縣，講述最后一批貧困戶脫貧摘帽的故事。

2020年10月2日，甘肅省定西市通渭縣，天氣晴。

身著一套迷彩服，頭戴一頂彩綢編織成的花冠，李家店鄉姚川村52歲村民楊朝棟在一眾親戚環繞下走出廳堂，和妻子邢中亞一起搬著板凳并排坐在院子中央。

這一天對楊朝棟而言意義非凡——在北京工作的29歲大兒子楊志軍終于結婚了。前來賀喜的近親和鄉鄰抓起一把把顏料，將楊朝棟和邢中亞的臉抹成五彩色，引得圍觀的人群一陣大笑，當地人稱之為“鬧喜公婆”。

歡笑之后，楊朝棟和妻子捧過兒媳端來的茶，一飲而盡。沒有華麗的婚紗，新娘只穿著一件簡單的紅色衛衣。她也是通渭人，和楊志軍同在北京務工。雖是托人為兒子說的媒，楊朝棟也是在婚禮當日才初次見到兒媳的真容。

因工作繁忙，也為節省路費，家里的其他四個兄弟姐妹并未悉數趕回參加婚禮，楊志軍夫婦也在酒席結束次日就匆忙返京。

家中又冷清下來。楊朝棟和邢中亞坐在炕上，計算著這些年來供四個娃上大學和給大兒子辦婚禮欠下的外債，“還差四萬三千元”。

在甘肅通渭，楊朝棟一家曾是因學致貧的典型，這幾年，他們的生活慢慢好了起來。

2017年起，通渭縣貫徹落實精準扶貧工作精神，在全縣大力推廣金銀花種植。四年間，通渭縣金銀花總種植面積已達10萬畝，成為了西北最大的金銀花種苗研發培育基地、標準化種植基地和優質金銀花產品生產及銷售基地。

甘肅定西通渭縣李店鄉的萬畝金銀花種植基地。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衛佳銘 圖

作為姚川村的最后一批貧困戶，楊朝棟于2019年底摘去了貧困的帽子。對于未來，他是樂觀的。他告訴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如無意外，單靠他種植的三畝金銀花田，家里的欠賬不出三年就能還上了，“我現在還能做些小買賣，孩子們畢業后都在城里工作，日子總會越過越好”。

因學致貧之家：“念完大學是命令”

通渭縣，面積約2908平方公里，位于甘肅省定西市東側，自漢元鼎三年置縣，至今已有兩千多年歷史。地處黃土高原丘陵溝壑區，因植被稀少，水資源嚴重匱乏，民間素有通渭“苦甲天下”的說法，直至20世紀80年代中期，通渭人仍是“吃著救濟糧，住的土窯洞，睡的沒席炕”。

對楊朝棟來說，對貧窮的記憶是刻在骨子里的。1989年，楊朝棟剛滿19歲，父親便因病過世。當年，他和哥哥四處籌錢，東撿一塊磚，西拾一片瓦，蓋起了人生中第一間瓦房。

通渭有書畫之鄉的美譽，家家戶戶皆掛字畫，楊朝棟家也不例外。

在此之前，他的整個少年時光幾乎都在窯洞中度過，雨天漏水不說，夜晚徹底無光，只能倚賴一盞煤油燈挑燈夜讀。即便如此，楊朝棟堅持念到了高中畢業，可家中實在無力繼續供他上大學，他只能輟學務農。“沒有上過大學”，成了楊朝棟心里永遠的遺憾。

不僅地處偏遠，通渭縣平均海拔也高達1970米，自然條件惡劣使得適宜種植的傳統農作物品類相對單一，無外乎土豆、玉米、蘋果和一些雜糧，且較低的產量導致經濟效益甚微。

在同一時期的神州各地，改革開放已經進行了十年，沿海地區早早邁進了發展經濟的快車道。楊朝棟說，因為交通不便，當時村里人頭腦中壓根沒有外出打工的想法，“種一輩子地也就罷了”。

楊朝棟在家里養了一欄羊，每頭小羊可賣600元。

楊朝棟養的羊羔 

這并非夸張，李家店鄉紀委書記陳自宏至今記得，20世紀90年代初期，他第一次從通渭坐車去蘭州，長途巴士在山路上整整轉了一天。

楊朝棟父親生前經營著在鄉里集市上販賣日用品的小生意，在他離世后，楊朝棟和哥哥將這一營生承接了下來。

“一、四、七”，每周三天，都是哥倆從家里騎車趕到集市賣貨的日子。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他們靠著小本經營的買賣倒也勉強自給自足。

可是，貧困伴隨著家中孩子的成長而來。楊朝棟夫婦共生育了5個孩子，三女兩男，其中大女兒現已出嫁。

楊朝棟執拗地相信著耕讀傳家的祖訓，他將家中房屋的每面墻上掛上毛筆字畫。“一定要念完大學”是楊朝棟給娃娃們下的“死命令”，孩子們也不敢不從，但學費讓本不富裕的家庭越發不堪重負，他只能四處向親戚借錢。

2016年，他陪同小女兒前往河北科技大學報到，第一次出省的他本想在石家莊逛上幾天，可每晚兩三百元的住宿費嚇得他連忙跑回了老家，“真的太貴了，根本住不起”。

籌措學費的壓力逐年增長，楊朝棟的集市生意卻越發難做了。“日常生活用品都能網購了，有時候守攤一天，都賣不出一件貨，有什么辦法呢，只要有人來問價，出多少我都愿意賣。”楊朝棟無奈地說。

在陳自宏看來，楊朝棟一家是因學致貧的典型，隨著精準扶貧工作深入展開，通渭縣通過落實“雨露計劃”為楊家就讀于高職院校的子女提供每年3000元的助學金。

楊朝棟與駐村干部在院子里聊天

但擺在楊朝棟面前的問題依然艱巨：如何從根源上增加家庭純收入？

貧困戶走入花田之前，第一批“吃螃蟹”者突圍

2013年，通渭縣響應定西市號召，圍繞定西打造“中國藥都”的戰略定位，走上了探索種植新型中藥材品種的扶貧創新之路。

通渭縣農業農村局副局長王小玲向澎湃新聞介紹，通渭縣馬營、義崗和隴川等鎮歷來都有種植黃芪、當歸等藥材的傳統，通渭的土地資源豐富，且梯田化率高，發展現代寒旱農業具備得天獨厚的條件。

2013年，一支由通渭縣領導和農業技術專員組成的考察團遠赴山東臨沂市平邑縣，參觀當地的金銀花種植企業——山東九間棚集團。

金銀花，屬于忍冬科植物的花蕾，具有清熱解毒的功效，藥用價值高。在參觀學習時，考察團驚喜地了解到，金銀花具有很強的抗寒耐旱力，且病蟲害少、成活率高，非常適合通渭的氣候和土壤條件。與此同時，金銀花的生長周期也短，栽種后第二年即可進入盛花期。

事實上，在通渭，金銀花種植的歷史早已有之，但僅作為觀賞樹種，在農家院落零星種植，其經濟價值未被開發。

考察團回去后，通渭縣開始了引種金銀花的探索。縣里從山東首批引進了27萬株金銀花幼苗，在隴川鎮新堡村、馬營鎮華川村等區域的220畝土地上進行試驗種植。王小玲說，這是當時根據不同海拔和氣溫條件作出的試驗分布。

現任通渭縣清涼沅金銀花產業扶貧開發公司監事宋國士，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之一。他告訴澎湃新聞，他早年曾在體制內任職，2013年接到50畝金銀花試種邀請時，他還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通渭從沒大面積種植過，真的能行嗎？”

2014年6月，宋國士等來了金銀花在通渭試種后的第一個花期。雖然滿心期待，頭年產量卻不高，但長期從事農業的他沒有灰心，果然，第二年盛花期時，漫山的金銀花就掛滿了枝頭。

2016年，通過對不同海拔區域試種的金銀花的產量、品質、效益等綜合評估，技術人員發現，通渭所產金銀花綠原酸和木樨草苷含量達到3%和0.101%，分別高出《國家藥典》標準1.5%和0.05%的1倍。

當時，和楊朝棟一樣的貧困戶尚不知道，一種能為他們家庭提供穩定收入的經濟作物真的來了。

2016年10月，通渭縣政府與山東九間棚集團簽訂了10萬畝金銀花種植的合作框架協議，計劃在通渭大面積推廣金銀花種植。

定西市農業局長期從事金銀花引進試驗示范工作的高級農藝師曹志強專門編寫《金銀花栽培管理手冊》，并派專人與通渭縣農技人員、九間棚公司員工一起深入通渭11個鄉鎮，對鄉村干部、專業合作社負責人、種植大戶和種植農戶，開展宣傳動員和技術培訓工作。

當年年底舉行的通渭縣政協九屆一次會議上，作為政協委員的王小玲提交了《關于大力發展金銀花產業的提案》，建議在李家店、襄南等鄉鎮適宜區擴大種植面積，同時將扶貧資金、生態建設資金、產業基地建設資金等向金銀花產業大力傾斜予以支持。后來，這份提案也得到了通渭縣委、縣政府的高度重視。

資金技術雙扶持，留守老人“在家門口打工”

2017年，作為縣里建檔立卡貧困戶的楊朝棟與金銀花有了第一次交集。

按照縣里的政策，他們一家可開展金銀花種植的土地為3畝，金銀花幼株則按照“政府補貼70%，農戶自籌30%”的扶持政策下發。

鄉里先以每畝500元的價格將土地經營和使用權轉讓給合作社，再由合作社組織村民依照前述政策開展種植。對非建檔立卡貧困戶和新型農業經營主體也想參與金銀花種植的，政府給予免息金融貸款支持。

有了試種成功的經驗，宋國士在縣政府安排下來到李家店鄉組建育苗基地，同時幫助農戶解答種植過程中的困惑。

沒多久他就發現，農戶對金銀花種植的熱情雖然高漲，但是管理方式過于粗放，例如：將幼苗移植到田里后，任其自然生長，鮮有人施肥。

宋國士說，金銀花雖然耐寒耐旱，單株壽命可達15年以上，但仍然需要持續供應養分才能保證穩定的產量，“否則等到三四年后，雖然也能開花，但產量就會低”。

這些問題也被縣政協委員張國強、常永杰等人關注到，他們在2017年縣政協九屆二次會議上針對種植標準低、龍頭企業帶動不足、專業人才緊缺等問題，提交了《關于進一步加快金銀花產業發展的提案》，提出建設標準化種植基地、實行統一科學管理等建議。提案的后續辦理中，縣農業局在深入調研的基礎上，開始實行縣、鄉技術人員包區域，鄉、村、社干部包地塊、包農戶的行政技術“雙軌”責任制。

10月23日，李家店鄉姚川村村民在金銀花田里修剪花枝。 

起初，楊朝棟也不懂得金銀花種植的技巧，但他踏實肯干、虛心好學，每當培訓班到村里開課時，他都會去聽。

栽植后的頭兩年，是金銀花植株發育定型期，應多施一些人畜糞、草木灰、尿素、硫酸鉀等肥料。此后的每年春初，應多施畜雜肥、廄肥、餅肥、過磷酸鈣等肥料，第一茬花采收后即應追適量氮、磷、鉀復合肥料，為下茬花提供充足的養分。

“千萬不可弄錯，復合肥料要在秋冬施，在春天施了，可就光長葉不長根咯。”久而久之，楊朝棟自己琢磨出了一套種花心得。

2018年夏天，首屆通渭金銀花節在李家店鄉召開，楊朝棟和村民們一起走進金銀花田，現場采摘的金銀花苞直接稱重、按斤結算，隨后交付烘干廠。

陳自宏用“38、61、99”這組數字來形容金銀花種植在李家店鄉的現狀——年輕壯勞力大都外出務工后，留守在家婦女兒童和老者成為金銀花種植采摘的主力，“采摘的勞作不費力，八九十歲的老人搬著小板凳摘一天也能收入兩三百元，對他們來說相當于在家門口打工”。

李家店鄉紀委書記陳自宏在育苗基地大棚內。

摘帽之后：第一件事是為兒子籌辦婚禮

短短四年間，金銀花如雨后春筍，在通渭大地遍地開花，面積呈幾何數增長，由試驗時的220畝擴增到10萬畝，預計今年全縣金銀花鮮花總產量可達到2200萬公斤，產值可達4.4億元。

產業規模做大后，通渭縣又開始思考如何拉長產業鏈條。

自2016年引入山東九間棚集團智力支持后，通渭縣農發公司注資入股，雙方一同成立通渭清涼沅金銀花產業扶貧開發公司，實現龍頭企業帶動產業園區、合作社帶動貧困戶的發展新模式，并逐步發展形成了上游由科研院校駐點研發培育種苗、合作社帶動農戶種植采摘，中游由龍頭企業帶動合作社烘干加工，下游與中醫藥企業合作對接市場研發生產新產品的一體化鏈條。

目前，全縣已建成金銀花種苗研發組培中心1處、種苗培育基地2個150畝，年產種苗2200萬株；建成示范培訓基地1.4萬畝、標準化種植基地8.6萬畝；建成烘干加工車間11個；已研發金銀花茶、金銀花酒、金銀花洗滌用品等系列產品16個。

據官方統計數據，目前通渭全縣參與金銀花種植的農戶已達到4.06萬戶，其中有1.93萬戶為貧困戶，戶均種植3畝以上。此外，澎湃新聞從通渭縣農業農村局獲悉，另有2682戶貧困戶通過在龍頭企業入股土地、輸轉勞務等方式分紅收益。

王小玲說，成果背后是當地政府持續不斷的支持和投入，四年來，縣政府共投入財政資金1.02億元。

助農增收，金銀花已成為打開貧困枷鎖的“金鑰匙”。

以楊朝棟為例，他的三畝金銀花田每年都可帶來1.5萬元以上的穩定收益。即便是過了采摘時節，他依然可以參與修剪工作，按照每日80元獲取酬勞，如果每月修剪超過25天，還可以獲得額外的獎金。被修剪下來的枝條將被統一回收至基地，通過扦插技術培育成新的花株。用陳自宏的話說，種植金銀花以來，村民們的收入來源變得更多元了。

這幾年，楊朝棟的孩子們也陸續從學校畢業，在不同的城市求職生活，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唯獨過年時一家子方能聚齊。楊朝棟很少問起孩子們在外面的生活，只大概知道每個人的工作崗位。問及“待遇如何”，他立馬答道：“城市的生活成本高，都不容易。”

楊朝棟（左一）幫助鄰居自制土豆粉 

與楊朝棟一家相熟的駐村干部老白告訴澎湃新聞，楊朝棟大兒子在北京一電子芯片工廠上班，月收入約為7000元，但刨除2000元房租及在外的交通伙食等開銷，確實難有結余。

2019年底，楊朝棟正式摘去了貧困戶的帽子，他開始籌謀著為大兒子楊志軍找媳婦。在通渭，和楊志軍同齡的男孩大多早已成家，楊朝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托人打聽鄰鎮同樣在北京工作的女娃，所幸運氣不錯，很快就成了。今年“十一”假期，楊志軍和女友一起趕回了老家，在簡單的儀式后正式結為連理。

兒子兒媳回京后，楊朝棟和妻子拿出家中的賬本，合計著婚禮開支、彩禮、親戚們送來禮金和近些年為供孩子們上大學欠下的外債。

10月2日，楊朝棟的大兒子回老家娶親，他和妻子提前布置好了新房。

一番加減之后，他發現，仍有欠款四萬三千元。但他并不焦慮，“從山里走出去的孩子能吃苦”，他相信孩子們的潛力。與此同時，他的3畝金銀花田每年還能持續穩定地產出，不出三年就能還清欠賬，“剩下的，足以補貼家用，這是實實在在的。我還能做些小買賣，日子總會越過越好”。

在通渭，金銀花開金銀來，已不再是一句口號，而是楊朝棟們可以期待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