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20年上海基本建成四大國際中心，值此浦東開發開放30周年之際，站在再改革、再開放的新歷史起點，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采訪了浦東開發開放的親歷者、參與者，口述上海金融要素市場對外開放那段崢嶸歲月。

上海鉆石交易所是中國對外開放進程中一個成功而典型的案例，它的設立涉及上海經濟、金融、貿易中心建設的具體操作，如何打破外貿、財稅、外匯、海關等固有規制，與國際慣例接軌，決策者們大膽闖、大膽試，走出了一條部市合作、部委聯合的協同創新之路。

澎湃新聞·智庫報告欄目推出《口述要素市場開放》系列，以上海鉆石交易所創建及成長為樣本，回首上海四個國際中心建設之路，望對中國未來進一步擴大對外開放、推進自由貿易，探索制度層面集成創新提供參考。

澎湃新聞 王基煒 制圖

口述：劉霞

采訪：顏南海、嚴亞南、韓戍、姚建良、吳娜

整理：吳娜

時間：2019年5月16日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非常幸運在年輕的時候加入UDI這樣的公司，能夠不斷學習各方面的知識，參與各領域的建設，了解到世界一流企業的運作及項目開展的思路。對我來說，能有機會直接參與上海鉆石交易所啟動階段中方和外方的協調溝通，是我一生引以為豪的事。 

艾森貝克和UDI公司

艾森貝克集團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叫以色列有限公司（IC），負責以色列本土的投資、貿易、金融各方面的服務。1994年，IC公司的總產值占以色列國有經濟的8%，其所有的產業，無論是基礎設施，還是大型工業，都有顯著的特點——其合作伙伴都是政府或是世界最領先的技術公司。正因如此，他所有的投資幾乎都是成功的。另一部分叫聯合發展有限公司（UDI），經營以色列之外的業務，經營面涉及全球的投資、貿易、融資等。UDI公司在全世界有30多個分公司或者是辦公室，在中國當時是以辦事處的形式運作，最多的時候有14個辦事處，負責運作中國的幾百個項目。

艾森貝克在猶太人里是一個非常有威望、有聲譽的人。他于1921年出生在德國慕尼黑，1937年，因猶太人受到納粹迫害，他和父母以及兩個兄弟、一個姐妹逃亡到上海，住在虹口區的猶太人聚居區。可以說是中國救了他們一家，所以他對中國很有感情。1940年之后，形勢稍有緩和，因在中國也沒有很好的發展機會，他就去了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他在日本發現了很多美國留下來的飛機、大炮等殘留物資，憑著商人敏銳的直覺，他充分利用這些材料，將其加工成鋁合金門窗，并開始做鋼鐵生意，這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收益，也對日本經濟的發展以及戰后經濟的恢復起了很大作用。后來，他又到了韓國，在韓國建立起發電廠，參與投資三星，開辦獨資企業。此外，他在歐洲等地也作了很多貢獻，在法國拿到特殊功勛獎。

1962年，他偕同全家回到以色列，當時以色列的稅收非常高，甚至在全世界都絕無僅有。所以他人回去了，但公司經營體系還在外面。1970年，以色列政府為了吸引他投資，專門頒布了一個法律，名為“Eisenberg Law”——所有他的企業，不征收任何所得稅，這應該是全世界唯一為了一個人而設立的法律。 

1996年3月，艾森貝克（右二）在以色列特拉維夫歡迎上海鉆石項目專題考察團一行。 吳承璘供圖

艾森貝克其實很早就進入了中國市場。他后來還擔任了中以友好協會會長，是中以兩國人民對話的橋梁，大家對他們家族都非常尊重。1997年，艾森貝克去世之后，他的兒子歐文·艾森貝克（即小艾森貝克）被推選為中以友好協會會長。1998年，江澤民主席接見小艾森貝克，緬懷其父親艾森貝克，并且希望雙方之間的合作能繼續下去。 

第一鉆石集團、UDI公司與陸家嘴開發公司合作始末

1994年，意大利第一鉆石集團的莫梯·威斯伯特到上海做了一些調查，通過意大利領事館下面的商務處找到陸家嘴開發公司，電告該集團已決定在陸家嘴投資興建“鉆石交易中心”，希望能得到中方的配合和支持。他還通過一些途徑找到了UDI的上海辦事處，告知我們，世界鉆石交易所聯合會主席埃利·伊扎科夫已經和他們達成了協議。當時我們并不清楚真實狀況，就匯報艾森貝克這個項目已經得到了伊扎科夫的支持。最后伊扎科夫和艾森貝克通上話了，雖然搞清楚了事情的始末，但還是對這個項目表示支持，后來便有了一系列的發展。所以這個項目聽上去是中國鉆石交易中心，但是，最初的想法只是做一個房地產項目。

1995年，陸家嘴開發公司王安德總經理第一次到北京與艾森貝克見面。其實在這之前，艾森貝克已經見了李鵬總理和鄒家華副總理，在這次會面中，他把這個項目的好處，如可以發展中國的經濟、杜絕走私、增加稅收、發展中國的鉆石加工業，還可以解決勞動力、就業問題等情況都作了介紹，得到了總理的支持。當年12月，艾森貝克會見了時任外經貿部部長吳儀，也得到了吳儀部長的肯定。也就是說，他做這個項目心里是有底的，政府是支持的。 

艾森貝克為什么會覺得上海比較合適？

艾森貝克先生之所以認為鉆石交易中心放在上海比較好，我想有三個原因。第一，上海是金融中心，經濟發展特別快，全世界幾乎所有的鉆石交易所都放在經濟金融中心，而不是首都。同時，上海也是中國鉆石首飾交易量最大的城市，而且當時上海的鉆石加工量雖不大，但是上海的鉆石加工技術非常好，在國際上得到廣泛認可。第二，上海已經有了保稅區這一概念，浦東新區也有了保稅區相關的法律法規，只需在政策上作出外延，申請會容易一些。第三，最重要的是上海市政府給予了很多的支持。當時上海成立了專門的鉆石工作組，陸家嘴開發公司的王安德總經理集合海關、稅務等各部門的人，不斷地向上打報告，爭取政策，后來徐匡迪市長也直接出面交涉。

關于鉆石交易所的選址，我們當時跟中國工藝品進出口總公司也進行了很多溝通。最終選定上海，一方面是因為艾森貝克積極爭取，與總理、商務部部長等進行會面、磋商；另一方面，是因為上海市領導各方協調、努力推進。最后，陸家嘴開發公司與中國工藝品進出口總公司進行合作，形成了最完美的組合。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鉆石行業生存艱難，主要從事鉆石產業的國家如泰國、印度等都受到很大沖擊。當年，日本整個首飾市場的銷售額下降了30%。1998年，世界鉆石大會在泰國舉行，當時泰國鉆石行業的發言人，包括財政部長都對此非常悲觀，覺得鉆石加工沒什么利潤了，量也很少。而且鉆石項目和其他行業不一樣，它屬于國際貿易，量很大，利潤很薄，盈利只有百分之二、百分之三，匯率一變動就可能會虧本。艾森貝克先生最終決定投資此項目，一方面是認為中國有市場潛力，很看好中國的未來；另一方面，他在中國已經有了很多投資，很多猶太人也期待他做這個項目。

當時艾森貝克集結了世界“八巨頭”，涉及礦產、貿易、加工業、銀行等各個方面頂尖的公司，他們先在內部簽了一個類似于聯合外方公司的合同，雖然主要投資商還是艾森貝克集團，但各大公司因其投資商的身份，也會更專注此項目。他們最初的想法是先投資建樓，預計總投資6000多萬美元，其中，土地的投資是1800萬至2000萬美元，選定陸家嘴的中心N3-6地塊；同時還包括其他的產業成本以及征地拆遷的費用等。

全世界的鉆石交易所基本上都是非營利性機構。艾森貝克是一個企業家，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商人。商人投資就是要盈利。那么，投資鉆石交易所，如何盈利呢？足夠的會員就是其盈利的前提。艾森貝克是整個項目的核心人物，還有埃利·伊扎科夫等一些鉆石界的領頭人物，他們的加入對其他的鉆石經營者是一個很大的激勵和引導，能夠吸引大批會員加入。

但吸引會員最根本的條件是稅收要優惠，最好是零關稅。因為鉆石的特殊性，一旦有了關稅就非常容易出現走私，且金額巨大。記得全世界最早、最大的鉆石交易中心是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后來之所以變成比利時，就是因為阿姆斯特丹的稅太高了，因此稅收政策非常重要。只要稅收優惠，就會吸引商人到這里經營。商人出租或購買房子，就有了利潤。

同時，若要行業長期發展、吸引商人，還要有加工業和珠寶學院。所以，當時艾森貝克就提出了“一攬子”工程，包括設立鉆石的交易、加工、市場，將來還要有加工中心、展示中心等。后來王安德到北京與艾森貝克會面，雙方就發展“一攬子”工程的想法達成了共識。如果當時合作成功，這些項目會陸續建起來。

為保障貨真價實的鉆石在市場上流通，還要成立相應的鑒定機構，有自己的鑒定證書。后來艾森貝克獲悉中國已經有了比較專業的鑒定機構——NGTC和NGGC，也和他們交流了許多。總之，雖然鉆石交易所是非營利性機構，但是其背后“一攬子”的產業，才是利潤的真正來源。

這個項目一開始是由莫梯牽頭，最終與莫梯終止合作，主要有兩個原因。首先，在政府的正式文件下發之前，他已經開始對外銷售會員資格了，這觸犯了業內的大忌，是絕對不允許的行為。其次也是最根本的原因，1997年，國外有媒體報道稱接到舉報，在他家里搜查出很多偽造的護照，他被叫去調查，影響很壞。在這種情況下，艾森貝克不可能再繼續和他合作了。之后，我們也和陸家嘴開發公司在各方面作了溝通，雙方都同意了這一決定。 

艾森貝克去世對上海鉆石交易所創建的影響

1997年，正在中以雙方關于建立鉆石交易所的事宜即將落地的時候，艾森貝克突然在北京去世了。但我個人覺得，艾森貝克的去世對中國的這個項目影響不大，因為中國人很聰明，一開始對鉆石交易所不了解，最初的想法也只是能批租一塊地。但經過兩年多的考察和談判，原外經貿部的吳儀部長以及上海市政府領導，對整個項目的政策流程已經一清二楚，只不過當時項目已經基本立項，不方便再進行更改。

艾森貝克的離開對公司內部影響很大。艾森貝克集團是私人家族企業，艾森貝克是整個集團的核心人物，對項目的審批、經營的方向都起決定作用。他有一個兒子、五個女兒。據說在他過世后，公司80%或85%的股份都屬于兒子，其他人只分了一點。為此，后來其家族內部產生遺產糾紛，不停地打官司，這個項目就有點耽擱。最后國內的所有公司辦事處基本上都關了。2000年3月，上海辦事處關閉，業務都由北京辦事處接管。 

1997年3月，中外合資上海鉆石首飾交易中心有限公司合資合同草簽儀式后，劉霞（左一）與艾森貝克等人合影。 劉霞 供圖

小艾森貝克接手公司后，整個艾森貝克集團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首先，他和艾森貝克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經營理念上都有很大的不同。艾森貝克經歷了戰爭、逃亡、戰爭后的復興，更專注于做與衣食住行相關的傳統實業。但是小艾森貝克則更看好高科技項目，認為時代在發展，傳統實業過于繁雜，不如做高科技產業。

正因為這樣的理念分歧，再加上家族遺產的糾紛，2001年，小艾森貝克把整個以色列公司賣了。據以色列媒體報道，沒有一家公司有能力單獨買下整個公司，所以后來拆開賣給了六七家不同領域的公司。結局令人唏噓。

至于談判，有幾次我的印象較為深刻。

第一次是中方認為有必要增加美國和比利時的資本，而以方則堅持自己作為單獨的外方投資人。對此提議，當時外方感到很吃驚。首先從合作的規范來說，雙方從1994年接觸到1996年草簽了意向書，1997年草簽了所有的合同和章程，對鉆石交易所的具體運作，如何制定政策法規等進行了多次的磋商和談判，且外方是集結了最專業的團隊，把世界各國內部如何做交易的所有資料都毫無保留地給了中國人，眼看投資將要成功了，這時要求再加上其他投資人，他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

其次，最關鍵的一點是所有的鉆石都是控制在猶太人手里的，不管是美國還是比利時，所有的鉆石交易所主席都是猶太人。他覺得沒有必要劃分區域，還是應該以以色列為主，而且鉆石交易所也不是按地區分劃的，所有鉆石交易所內部的運營本質都差不多。

艾森貝克集團已經安排了世界“八巨頭”投資此項目，這些人涉及礦產、貿易、加工業、銀行等各個方面，不需要再臨時加入其他的國家，而且意見也很難統一。最后中方接受了這一建議。

第二次是中以雙方對于高級管理人員的任命問題。初期雙方談合作的時候，對于高級人員的任命并沒有那么嚴格，主要考慮總經理一定要由以方擔任。而以色列在這方面是專業的，所以要求總經理由以方任命。實際上關于這個問題艾森貝克本人也曾表態：只要對這個項目有利、對公司發展有益，至于人員的任命問題并不重要。畢竟UDI集團主要的業務范圍是投資、咨詢，我們只是董事，并不參與經營。

在歷次的談判中，當時上海辦事處的總經理夏桂福起到了重要的溝通作用。雖然經過了多次談判和磋商，外方還是因為各方面的因素撤出了此項目，結果令人遺憾。但是就這個項目本身來說，外方只是起了引導的作用。

在整個項目推進過程中，中國人從最初對鉆石業一無所知，接觸后不斷學習，歷經無數次考察摸索，到最終依靠自己的力量建成這個項目。現在的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鉆石進口市場，上海鉆交所成為世界五大鉆石交易中心之一，成為世界鉆石交易所聯合會執委會七位成員之一，擁有國際話語權和影響力。經過十幾年的發展，上海鉆石交易所已經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國際化交易平臺和中國對外開放的窗口。可以說是一件很令人驕傲的事！

上海鉆石交易所取得今天這樣的成績，我想這背后凝結著無數人的心血。初始接觸項目時，王安德總經理有眼光愿意參與，還堅持不懈積極聯絡各方，爭取政策；后期談判時，林強總裁總是能游刃有余，輕易化解分歧、矛盾，提出雙方利益的最大化方案；還有顏南海、袁文瑤等各位老總，他們都不忘初心，付出了不懈的努力，為上海鉆石交易所奉獻了自己的力量！

衷心祝愿上海鉆石交易所能夠發展成為世界鉆石交易中心，為中國乃至世界鉆石行業的發展作出更大的貢獻。 

【口述人簡介】

劉霞

1966年3月生，天津人。1992年2月至2000年3月，在以色列艾森貝克集團下屬的聯合發展有限公司（UDI）擔任項目部經理和總經理助理，負責鉆石交易中心項目。2010年至今，在上海鉆石交易所會員單位以色列AVIPAZ公司和羅尼鉆石公司任總經理。

（本文原題為“我在UDI參與的前期醞釀與談判”，本文將收錄于由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與上海鉆石交易所聯合主編的《璀璨——上海鉆石交易所發展親歷者說》一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