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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周少川:陳垣先生的史學及其成就
11月16日,應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研究所邀約,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周少川教授,做了題為“陳垣先生的史學及其成就”的線上演講。此次講座是歷史所“國故新知”第四十一期,旨在紀念陳垣先生誕辰140周年。華中科技大學歷史研究所所長雷家宏教授主持講座,歷史所師生及來自北京師范大學、南京大學、內蒙古大學、暨南大學、云南師范大學、湖南師范大學、河南大學、貴州師范大學等多所高校,以及首都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科研院所的220多位師生,一起云端相會,在線聆聽了本次講座。
周少川首先簡述了陳垣先生的早年經歷。陳垣(1880-1971),字援庵,號“勵耘主人”,廣東新會人,是著名的史學家、教育家及社會活動家。他出身藥農家庭,早年進入私塾,接受傳統的四書五經教育。12歲以后閱讀張之洞《書目答問》、清修《四庫全書簡明目錄》等目錄書,見識愈廣。陳垣21歲考中秀才,后在鄉試中受挫,遂棄科舉。陳垣又在廣東新會的新式小學擔任老師,“講國文、算學、博物、輿地外,還兼教體操”,可見其深受新思想的影響。25歲,他在廣州創辦《時事畫報》,抨擊清政府的腐朽統治與外國列強的侵略。27歲,為洗刷“東亞病夫”的污名,陳垣考入美國教士創辦的博濟醫學院。因醫學院內部歧視中國教員和學生,陳垣和部分同學憤而退學,與同仁集資創辦光華醫學院,并進入學習。1911年,陳垣于醫學院畢業,留校任教,并創辦《震旦日報》。辛亥革命后,陳垣因創辦進步報刊,被推選為國會眾議院議員。1913年,他赴北京參加國會會議,自此定居北京。由于歷睹議會的腐敗狀況,陳垣對政治的熱情日減。與此同時,因與基督教學者英斂之、馬相伯交往,陳垣的興趣逐漸轉向學術。1917年,他撰寫并發表第一篇正式史學論文《元也里可溫教考》。1922年,陳垣辭去教育部次長、京師圖書館館長等政府職務,全身心投入史學研究與教育。
在講述陳垣由學醫到從政、最后歸于史學的早年經歷之后,周少川將陳垣學術生涯分為三階段。1917-1937為第一階段,此時陳垣的學術研究以考證為主,其“史學服膺錢大昕”。中外交通史是當時漢學界的研究重點,陳垣欲與海外學者爭鋒并趕超之,因之撰作“古教四考”(即《元也里可溫教考》《火祆教入中國考》《摩尼教入中國考》《開封一賜樂業教考》)和《元西域人華化考》,享譽國際。如日本學者桑原騭藏評介《元西域人華化考》一書,稱贊其研究方法之科學,“裨益吾人者甚多”;20世紀30年代法國學者伯希和認為,陳垣、王國維可稱中國近代之“世界學者”;胡適、陳寅恪等國內著名學者與陳垣之間亦有頻繁的學術交流。由此可見當時陳垣學術聲名在世界范圍的廣播和影響。
1933年2月7日,楊鐘羲、尹炎武宴請伯希和、柯劭忞,席間特邀陳垣、陳寅恪等作陪。第二排右起第一人為陳垣。
第二階段為1937-1945年。陳垣先生結合抗日的現實,表彰民族氣節,以史學激發國人的愛國熱情。而其學術旨趣也從考據轉向強調“有意義之史學”。他撰寫“宗教三書”(即《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諍記》《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和《通鑒胡注表微》,都重視闡發氣節,正如陳垣后來所謂“言道、言僧、言史、言考據,皆托詞,其實斥漢奸、斥日寇、責當政耳”,以史鑒今。與此同時,陳垣在北平淪陷后,堅守擔任輔仁大學的教育陣地,在教學中,通過講論《日知錄》《鮚埼亭集》等明末清初遺民事跡來昭示后學,激發學生愛國熱情,支持抗戰。
1947年12月27日陳垣(左二)與啟功、劉乃和、柴德賡等歲末東游什剎海。
第三階段為1949-1971年。新中國成立后,陳垣先生開始學習馬列理論和毛澤東思想,大力提倡史學為大眾服務。他參與了《歷史科學12年遠景發展規劃》的制定和新舊《五代史》的點校,并出任中國社科院歷史所二所所長、學部委員,指導故宮博物院等博物館的展覽規劃,審定教材和歷史著作等,為新中國歷史學科的建設與發展出謀劃策。1952年,陳垣出任北京師范大學校長,致力新中國的教育發展,深入教學一線,指導講課。1971年6月,陳垣先生病逝,享年91歲。
1955年12月1日,陳垣聽教改公開課的錄音。
1959年7月3日,陳垣在歷史所二所參加學術討論。
1961年4月9日,陳垣與劉乃和討論點校新舊《五代史》的問題。
1970年11月8日,陳垣和啟功。
接下來,周少川從宗教史、歷史文獻學、元史三方面細致論說陳氏的史學成就。在宗教史方面,陳寅恪高度評價陳垣在中國宗教史研究上的首創之功,稱“中國乙部之中幾無完善之宗教史,然其始之,實自近歲新會陳援庵之著述始”。陳垣“古教四考”和“宗教三書”,不僅涉及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道教等主流宗教,還囊括祆教、摩尼教等已消亡的宗教,均為中國宗教史相關領域的開山之作。概言之,陳垣的宗教史研究有如下四個特點:一是注重擴充史料,正史、文集、碑銘、政書、地方志無所不用;二是注重宗教與世俗之間的關系以及闡明宗教盛衰與政治的關系(如對摩尼教、也里可溫教興衰的考證);三是探索宗教文化傳播的過程,考察宗教傳播與相應文化擴散的情形;四是重視史學的社會功能,褒貶是非,結合現實,考證史實,得出相應的歷史認識。
“宗教三書”書影
在歷史文獻學方面,陳垣將古人零散的考據手段,以科學方法歸納出義例和理論,使其成為可供傳授和發展的各門專學。如其目錄學代表作《四庫書目考異》《敦煌劫余錄》《中國佛教史籍概論》、年代學經典著作《中西回史日歷》《二十史朔閏表》、避諱學杰作《史諱舉例》、校勘學典范《沈刻元典章校補》《元典章校補釋例》(又名《校勘學釋例》)以及史源學代表性研究《陳垣史源學雜文》等書,尤其是他系統總結避諱學和史源學的理論,提出校勘四法(對校、本校、他校、理校),建立敦煌學,為后人指明了治學門徑。
《元典章校補釋例》《史諱舉例》書影
在元史方面,《元西域人華化考》共引書210種,考證人物168人,分別從儒學、宗教、文學、美術、禮俗等方面論述中華文化對西域少數民族乃至中亞、西亞國家的影響。陳寅恪贊許此書“關系吾國學術風氣之轉移者至大”,稱“新會陳援庵先生之書,尤為中外學人所推服,蓋先生之精思博識,吾國學者自錢曉徵(大昕)以來未有之有也”。此外,陳垣的另一部名著《通鑒胡注表微》,研究元代學者胡三省對《資治通鑒》的注解,并評議對胡注的意見,從中體現陳垣本人的史學思想。全書20篇,前10篇談史法,后10篇講史事,論及史學的社會功能,廣涉民族、宗教、邊疆等問題,并結合當時國家與民族危難的事實,集中體現其憂國、愛國之情。
《元西域人華化考》《通鑒胡注表微》書影
周少川將陳垣的史學思想概括為五個方面:一是,多民族統一發展的民族觀念。陳垣曾打算作《漢以來新氏族略》一書,正為指斥當時專講漢族之風,他認為我國歷史上沒有純粹的漢族,而是混合民族,中華民族也包含多民族在內,強調多民族共建中華歷史的事實。二是,立本兼容的民族文化史觀。在宗教史的研究中,陳垣立足于中華文化,以觀外來宗教,特別注重這些宗教受中國政治、制度、文化的影響,其中佛教的本土化以及明末天主教利瑪竇的說漢話、著儒服等即為表征。三是,歷史主義的宗教史觀。陳垣先生強調從客觀歷史的角度和同情理解的態度看待宗教,堅持宗教之平等,信仰之自由,并注重宗教與政治的關系以及宗教背景下的民族、邊疆等問題。四是,收集和考辨史料的史料學思想。陳垣先生提出應用50%的時間搜集史料,30%的時間考辨史料,20%的時間撰寫文章。他提倡史源學研究法,注意判斷史料的源流,審查材料的運用。五是,考證方法論。陳垣先生在《通鑒胡注表微》中提出如下考證方法:考證貴能疑、考證當于細微處入手、考證應注意數字、考史要觀其語之所出、讀史須考首尾、考地理要親歷其地。陳垣主張懷疑精神,不輕信已有結論;利用排除法,排除不可信者,保留接近客觀事實者;以目錄、校勘、年代、避諱學為史學考證的“四把鑰匙”。
講座的最后,周少川以“陳垣先生的優良學風”為結束語,勉勵后進以前輩學者為榜樣。第一為勵志耕耘、刻苦治學的精神。周少川舉陳垣“要有決心、有恒心、刻苦鉆研、循序漸進”的治學“秘訣”,并以陳垣先生少年辛苦借閱《二十四史》,中年費十年之功讀《四庫全書》、忍蚊蟲叮咬讀《嘉興藏》,晚年耐酷暑作《佛牙故事》等生動事例,說明陳先生的刻苦勵學精神。第二為言必有據、實事求是的態度。在對史料的搜求上,陳垣先生是“竭澤而漁”、窮盡史料的典范,其撰著能做到言必有據。第三為簡明扼要、力求創新的旨趣。第四為謙虛謹慎、精益求精的做法。陳垣先生曾說,“文成必須有不客氣之諍友指摘之”,文章“要多置時日”,其每一文章成,便出示師友以求建議,經過反復修改、沉淀,終成典范。
周少川歷時兩個半小時的精彩講授,令在場師生深受震撼,收獲頗豐。雷家宏所長總結到,周少川教授的深刻詮釋,帶給我們有益的啟迪和深刻的啟發,經典常讀常新,而經典的詮釋,常聽常新。通過周教授的詳實解說,我們深刻感受到陳垣先生的一生,正是一位愛國學者孜孜以求的精神映照。通過理解前輩學者的生平志趣,啟發著學術后浪對當下歷史研究、人生選擇乃至為人處世的諸多反思,這就是學術薪火相傳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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