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8日，山東“辱母殺人案”當事人于歡獲減刑提前出獄，再度引發輿論關注。

據此前媒體報道，2016年4月14日，因無法償還高利貸，山東源大工貿負責人蘇銀霞及其子于歡，被11名催債人限制人身自由并受到侮辱。于歡刺傷4人，其中1人（杜志浩）因失血性休克死亡。

2017年2月17日，山東聊城中院一審以故意傷害罪判處于歡無期徒刑。于歡上訴后，2017年6月23日，山東高院作出改判，認為于歡刺死一人行為系防衛過當，于歡最終獲刑5年。

于歡一審被判無期徒刑后，北京富力律師事務所主任殷清利接受于歡家屬委托，為于歡進行二審辯護。

于歡接受紅星新聞記者采訪。本文圖片 紅星新聞

“我作為一個律師，以及一個普通公民，被激起了強烈的義憤，覺得這件事情聳人聽聞、不能容忍。”11月20日，殷清利接受紅星新聞記者專訪時說。

談辯護：辯護詞寫了7萬字

紅星新聞：你是怎樣介入于歡案辯護的？

殷清利：2017年2月27日的晚上，于歡姑姑于秀榮給我打了電話，我當時正在聊城。她和我講了于歡“辱母殺人”的大概情況，也告訴我于歡一審被判無期。我接到電話后，來到于秀榮所在的源大工貿值班室，和她詳細交談了一兩個小時。當時他們家庭條件非常不好，結合這個案件的特殊情節，決定介入。

紅星新聞：為什么選擇介入？你當時的判斷是什么？

殷清利：這起案件激起了我作為一個律師、以及一個普通公民強烈的義憤，覺得這件事情聳人聽聞，我們不能容忍這種情況發生。也不能看著于歡大好青春，突然判個無期，這會影響他的一生。我當時也是義憤填膺，情緒也比較激動。

紅星新聞：還記得第一次會見于歡時的情景嗎？

殷清利：和于歡姑姑見面、接受委托后，我回到賓館，一直工作到第二天凌晨四點多鐘，寫出了《刑事附帶民事上訴狀》，當時的條件也比較局限，手頭沒有卷宗，只有一份一審判決書。

上午，我去會見于歡，他一直低著頭，不大正面說話，問他，他就答，不問，他也就不說。而且他主要關注的不是案件，是家里的情況。實際上他家里的情況已經一團糟，我不能詳細和他講，怕影響他。我知道他關心家里的經濟情況，我告訴他，我是免費援助律師，不會花他家里的錢。

我還告訴他，正當防衛的適用確實很難，但總歸是要改變。最后，他簽署了上訴狀。

紅星新聞：他的上訴意愿不強？

殷清利：他當時說，一審宣判的時候就已經“木訥”了，沒有表現出自己強烈的愿望。他不愿意上訴，主要是怕影響家里的經濟；同時，他覺得被害人一方人比較多、勢力比較強；此外，他對未來的二審也不持樂觀態度。

殷清利向記者展示其7萬余字辯護詞。

紅星新聞：你為二審辯護做了哪些工作？

殷清利：正當防衛的法律條款規定比較簡單，就是刑法第二十條。我幾乎把所有和正當防衛有關的書籍、資料進行了完全的搜集。在二審前，進行了全面的閱卷，準備了80多頁、7萬多字的辯護詞。

紅星新聞：這些工作給你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殷清利：接案時，并沒有社會關注；從2017年三月份開始，輿論開始高度關注，感覺自己擔子特別重。從三月份到六月份二審宣判，三個月的時間，100多天，基本只圍繞這一個案子做。

談改判：輿論監督對司法進步意義重大

紅星新聞：于歡案經媒體報道后，引發了強烈的輿論關注，最高檢也派員赴山東閱卷審查。你怎么看？

殷清利：最高檢作為法律監督機關，根據相關法律規定行使職責，也是便于全面調查案件以及案件背景。

紅星新聞：于歡一審被判無期徒刑，山東高院二審認定于歡防衛過當，改判有期徒刑5年。你怎么看待改判結果？

山東高院二審判決。

殷清利：對這個案件，我其實是付諸了自己的感情。對于歡案的期許，自己也是有變化的。一開始家屬覺得，如果能改判有期徒刑10年、15年，或許就覺得很不錯了。案件受到更大關注后，家屬、我、于歡本人的心態都在進行相應的變化，都想往更輕的刑罰方向走。

紅星新聞：于歡本人在知道改判消息后，什么反應？

殷清利：判決結果，他是覺得像做夢一樣。他自己是非常激動的，也坦然接受了有期徒刑5年的結果。

紅星新聞：部分言論認為于歡案中存在“輿論干預司法”，你怎么看？

殷清利：我認為，輿論與司法，本身就是良性的互動。于歡案的一審判決結果太重，一審在法律上沒做到位，也不符合大眾對天理人情、道德、正義方面的要求，這是事實。在本案中，“輿論干預司法”根本成立不了，反而，輿論監督對司法進步是有重大的意義。

談意義：于歡案激活了正當防衛制度

紅星新聞：2018年，于歡案被列入最高法指導案例。你如何看待？

殷清利：正當防衛的法律條款，最早在1979年《刑法》中已經確定，但四十年來正當防衛的直接法律依據，仍然是刑法第二十條規定。這應該是一種極為特殊的現象了。在司法實踐中，于歡案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正當防衛制度。

11月18日，聊城中院作出《刑事裁定書》，決定對于歡減去余刑釋放。

紅星新聞：自于歡案后，近年來，昆山反殺案、趙宇正當防衛案、麗江唐雪反殺案等一系列正當防衛案件得到司法認定。你對正當防衛制度的前景，有何期許？

殷清利：今年9月，兩高出臺了正當防衛指導意見。正當防衛制度的前景，逐步呈現樂觀趨勢。這幾年來，隨著一個個案例的持續被關注，在一個個細節上推動了正當防衛制度。

雖然以前有過幾十年的坎坷，但目前正當防衛制度的立法本意越來越清晰。正當防衛制度是我國刑法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制度，它具有鼓勵公民與犯罪分子作斗爭的積極功能。近幾年來，通過兩高司法政策的傳遞，相信司法機關能夠準確把握正當防衛制度的立法精神，有效激活了正當防衛制度的適用，充分發揮了正當防衛制度在法治中國、平安中國建設中的價值和功能。

紅星新聞：自于歡案后，你還介入了淶源反殺案、麗江唐雪反殺案、撫順殘疾按摩師反殺案等影響力重大的涉正當防衛案例。你對此類案件有什么執念嗎？

出獄后的于歡與其辯護人殷清利。

殷清利：正當防衛體現了最普通的法律正義，這樣一個法律條款的適用，具有廣泛性、普遍性；任何階層的人都會遇到這樣的事情，群體廣泛關注度高。正當防衛代表社會對正義的追求，和民眾對法治的期許。作為辯護律師，我其實更希望這樣的案件越來越少，那就說明正當防衛法律制度及適用，完全還原了立法本意。

紅星新聞：對于涉正當防衛案件，你對同行律師有何建議？

殷清利：正當防衛類案件，有其獨特性。一般此類案件發生時，防衛人的家屬、朋友等大都在案發現場，有時案發區域也可能有一定監控錄像。所以辯護律師在犯罪嫌疑人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之時，通過初步了解或會見，即可掌握案件的初步情況，在此前提下，辯護律師應當遵循事實和法律，積極使用撤案、不批捕、不起訴等申請權利，發表相關辯護意見。避免因律師未提出針對性意見，偵查機關、檢察機關作出刑事拘留、審查批捕，而使案件陷入持續羈押而增加不予起訴等改變的難度。

紅星新聞：你昨天見到提前出獄的于歡了？

殷清利：昨天見面后，于歡非常激動，上前和我擁抱、握手，回憶了當年案件的點點滴滴。和我當年會見他相比，于歡變化很大，性格變得穩重，他在監獄里的改造非常優秀。我也希望于歡在以后能多做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

（原題為：《對話于歡辯護人：于歡曾因受害人一方人多勢大不愿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