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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肖像:伍爾夫的精神疾病
一
伍爾夫流傳最廣的肖像大概是那張攝于一九〇二年的黑白照片,那張照片具有一種鉛筆素描畫的質感和古典韻味。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年輕女人的側面像,這個女人的目光微微下垂,神情略顯憂郁,像在沉思冥想,又好像沉浸在一個白日夢之中。照片中她的臉部線條柔和、輪廓分明,最顯眼的是那只高聳而筆直的鼻子,仿佛來自于一尊古羅馬大理石雕像。很多年后,在好萊塢電影《時時刻刻》中,女演員妮可·基德曼為了飾演她特意裝了一只假鼻子,并在化妝師的幫助下制造出一種永遠顯得迷離、憂郁和哀傷的眼神。可以猜想,造型師在設計人物形象時正是參照了這張照片。而這張照片中的她看起來的確很像一部電影的女主角或者一篇小說的女主人公,她的形象如此美麗,同時又如此脆弱而不堪一擊,這部電影或小說顯然應該是一出悲劇。
伍爾夫(1902年)
可是如果你看過她的另外一些照片,你會發現這個女人并不永遠是這種神情。在一些照片中,她的目光幾乎直視鏡頭,這時她的面部最突出的不再是高聳的鼻子,而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神明亮、深邃,流露出自信、睿智、熱忱,甚至一點點的頑皮。這時的她更像是一個能夠制造出優美文字的小說作者,一位博覽群書、才華橫溢的文學評論家。
二
一九三四年,路易·埃弗雷特,一位淳樸的英國村婦,找到了一份做女傭的差事,那家的主人是一對作家夫婦——丈夫倫納德·伍爾夫(Leonard Woolf)和妻子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兩人都已年過五十。上工的第一天,路易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當時她正在廚房里工作,房頂上面是浴室,因為樓板很薄,她可以聽到頭頂上方傳來的聲音。她聽見伍爾夫夫人正在浴室里講話,她在那里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還夾雜著很多自問自答,以至于路易開始懷疑浴室里不止一個人,而是正有好幾個人在那里交談。
隨著時間的推移,路易開始對伍爾夫夫人的自言自語習以為常。她也開始熟悉這位女士的生活習慣和情緒變化。她發現,伍爾夫夫人在情緒低落時會顯得有些怪異,她會走進廚房,坐下來,卻記不起自己要說些什么;她會在花園里散步,腳步極其緩慢,仿佛陷入沉思而不能自拔,她如此沉浸其中以至于經常走著走著就撞到了樹上。
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八日中午,路易看見伍爾夫夫人拿起手杖出了門。到了吃午飯時仍不見她的身影。她的丈夫走進她的房間,發現那里有兩封遺書。
伍爾夫寫給丈夫的絕筆信
幾周后,這位女作家的尸體被河邊玩耍的兒童發現,她的衣服口袋中塞著沉重的石塊,可以推測,她是自己走入河水之中自殺身亡的。
三
在電影《時時刻刻》中,觀眾看到的是一位身陷抑郁的包圍(而且行為有些怪異)的弗吉尼亞·伍爾夫,可以肯定,此人有嚴重的心理問題,甚至患有精神病。可是,一個整日抑郁、精神疲憊不堪的人如何能夠寫出像《達洛衛夫人》(Mrs. Dalloway)、《到燈塔去》(To the Lighthouse)、《海浪》(The Waves)這樣的經典意識流小說,并留下大量的隨筆、文學評論,以至于被公認為二十世紀現代派文學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呢?
電影《時時刻刻》中的伍爾夫
伍爾夫患有“躁狂抑郁癥”。抑郁只是多種癥狀之一。
躁狂抑郁癥又被稱為躁郁癥、雙極癥,是一種躁狂狀態和抑郁狀態交替循環出現的精神病。也就是說,患者的癥狀不僅僅是抑郁,還有躁狂。病人在躁狂階段會表現得亢奮、自信、欣快,而在抑郁階段則會消沉、絕望,甚至產生自殺的念頭。
倫納德·伍爾夫在自傳中回憶了妻子發病時的情形:“在躁狂階段她會極其興奮;她思如泉涌,口若懸河,在最嚴重時會語無倫次,她會幻視幻聽,比如,她曾經告訴我在她第二次發病時聽到過窗外花園里的小鳥用希臘語唱歌,在躁狂階段她也會粗暴地對待護士……在抑郁階段,她的想法和情緒則與躁狂階段完全相反。她深陷在憂郁和絕望之中,她少言寡語、拒絕進食、拒絕相信她自己有病,堅持認為她當前的狀態完全是咎由自取,最嚴重時,她會試圖自殺。”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一生中經歷了四次精神崩潰:一八九五年,伍爾夫十三歲的那年,母親的病故引發了她的第一次疾病發作,那一次她花了六個月時間才最終恢復。一九〇四年,父親去世了,整個夏天伍爾夫都處于瘋狂狀態,有一天她從窗口跳了下去,摔成重傷。在一九一三年的那次發作中她又試圖自殺,那一次她一口氣吞掉了一百粒巴比妥。而一九四一年的最后一次精神崩潰奪走了這位女作家的生命。
四
假如有機會的話,弗洛伊德可能會非常樂于為弗吉尼亞·伍爾夫提供精神分析。這位女作家在童年時期的喪母和喪父經歷、小時候受到的來自于同母異父的哥哥的性騷擾、成年后流露出的同性戀傾向——這些顯然都值得進行深度分析。
事實上,弗洛伊德和伍爾夫甚至有過一面之緣。最早將弗洛伊德的著作譯介給英文讀者的正是伍爾夫夫婦當年合辦的出版社。雖然如此,弗吉尼亞·伍爾夫卻對弗洛伊德的觀點一直持排斥態度,直至去世前才有所改變。一九三九年,伍爾夫夫婦在弗洛伊德位于倫敦的寓所與這位因逃避納粹迫害而客居英國的精神分析學家見了面。在弗吉尼亞·伍爾夫事后的回憶中,弗洛伊德是一個“干癟的糟老頭兒,有一雙像猴子一樣發亮的眼睛,走路顫顫巍巍,說話口齒不清,但人很機敏”。那次會面中他們的話題主要是戰爭,弗洛伊德獻給了伍爾夫一枝水仙花——此舉不知是否暗藏深意,因為水仙花(Narcissus)正是自戀(Narcissism)的象征。
弗洛伊德早于伍爾夫兩年去世,他并沒有來得及為這位女作家做精神分析。當代醫學專家更傾向于認為伍爾夫的躁郁癥是由家庭遺傳引起。縱觀伍爾夫的家族史,她的祖父、母親、姐姐、哥哥和外甥女都是復發性抑郁癥的患者,她的父親和弟弟均患有循環性精神病,而她的堂弟則死于急性躁狂癥。
五
伍爾夫在一封寫給友人的書信中曾經描述過她對瘋癲的感受:“……接著我的腦子里煙花綻放。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瘋癲是一種了不起的經歷,不應對它嗤之以鼻;在瘋癲的熔巖中,我仍能找到許多可供我寫作的東西。那時所有一切都以它們的最終形式噴薄而出,不像神志正常時那樣,只是滴滴細流。”
《達洛衛夫人》是伍爾夫最著名的小說之一。這部小說的男主角賽普蒂默斯是一個患有瘋癲的退伍軍人。小說中有大量關于這個人物的心理描寫,文字詭異絢麗,不曾有過親身體驗的人大概難以寫出這樣的句子——
他期待著。他傾聽著。一只雀兒棲息在他對面的欄桿上,叫著賽普蒂默斯,賽普蒂默斯,連續叫了四五遍,爾后又拉長音符,用希臘語尖聲高唱:沒有什么罪行。過了一會,又有一只雀子跟它一起,拖長嗓子,用希臘語尖聲唱起:沒有什么死亡。兩只鳥就在河對岸生命之樂園里,在樹上啁鳴,那里死者在徘徊呢。
……看吧,一個聲音對他說,卻杳無人影。他,賽普蒂默斯,乃是人類最偉大的一員,剛經歷了由生到死的考驗,他是降臨人間重建社會的上帝。他躺著,活像一床鋪著的床單、白雪堆成的毯子,永遠不會損壞,惟有太陽才能毀掉它。他永遠受苦受難,他是替罪羊,永恒的受難者,但是他不要扮演這角色;他呻吟著,揮手把那永久的受難、永久的孤獨推開了。
然而躁郁癥帶給伍爾夫的不總是五彩的焰火,它還不斷地把她帶入了情緒的低谷。在最終步入河水、結束生命之前,她給丈夫留下了這樣一封遺書:
我肯定自己又要發瘋了。我覺得我們無法再一次經歷那種可怕的時刻,這次我也不會康復。我開始出現幻聽,心神不能集中。所以我要做看來最合適不過的事了。你給了我最大限度的幸福,任何人在每一方面所能做到的你都做到了。在這可怕的疾病來臨之前,沒有哪兩個人比我們更幸福。我再也無力和它戰斗了……
本文選自《刻小說的人》(比目魚 著,文匯出版社,2020年9月),澎湃新聞經授權摘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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